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普拉特尔的春天
2022-05-23

作者:奥地利〕斯蒂芬·茨威格 摘自:人民文学出版社《斯·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》一书

她像一阵旋风似的从门口冲了进来。

“我的衣服送来了吗?”

“没送来,小姐。”使女答道,“我也不大相信今天这衣服还会送来。”

“当然不会送来了。我知道这个懒家伙。”她嚷道,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强压下去的哭腔,“现在是十二点,一点半我就该乘车出门到普拉特尔公园去看赛马了。这个蠢货害我去不成了,碰巧今天的天气这样好。”

她火冒三丈,苗条纤秀的身子猛地一下倒在那张狭窄的波斯长沙发上。她没法去参加赛马会,而通常在这种场合,她作为众人熟悉的贵妇和著名美女,总是扮演着重要的角色。她为此气得发抖,双手捂住脸,眼泪从她那戴了许多戒指的手指缝里滚滚流下。

她闷闷不乐地在屋里乱转。狭窄的闺房里塞满了东西,从劣等的破烂货到精致的艺术品,应有尽有,所以显得品位低下。她在这里感到极不舒服,更别提那二十种不同的香水混杂的气味和刺鼻的烟味了,屋里每样东西都沾上了这种气味。这一切第一次令她如此厌恶,甚至那些精装的普列沃斯特的小说集今天对她而言也失去了魅力,因为她总是一个劲儿地想着普拉特尔公园,想着她的普拉特尔和草场上矫健的赛马。

这一切全都落空了,仅仅因为她没有漂亮的礼服。

她走到窗前,俯瞰那被太阳晒得发亮的格拉本街的人行道和行色匆匆的过往行人。天空澄碧如洗,春风和煦宜人,她想郊游的愿望越来越强烈,越来越迫切,以至心急如焚。突然,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——独自到普拉特尔公园去。尽管她坐不上装饰着鲜花的彩车,但是至少也得看看彩车,她可不能不去普拉特尔。这样,她就不必身穿高贵的礼服,只需要穿一身朴素的衣服——这样一来,别人就认不出她了。

有了这个念头,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。

她打开衣柜,挑选衣裙,可满眼都是鲜亮刺目、花里胡哨、大红大绿的颜色,看得她眼花缭乱。她挑来挑去,但真不知道挑哪件才好,因为她所有的礼服几乎都有一个明确的意图,就是引人注目,而这正是她今天竭力避免的。找了半天,终于有一抹天真而愉快的微笑突然浮现在她的脸上。在柜子的一角,她发现了一件简朴得近乎寒酸的衣服,满是灰尘,被压出了很多褶子。引她微笑的不光是她发现的这件衣服,还有这件衣服勾起的历历在目的往事。她想起那一天,她穿着这件衣服和她的恋人一起离家出走,想起她和恋人一起享受的许多幸福,然后又想起她以幸福为代价换来华裳丽服的日子:先是充当一个伯爵的情妇,继而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情妇,接着成为其他许多人的情妇……

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留着这件衣服。但是这件衣服现在还在,她很高兴。她换上这件衣服,在笨重的威尼斯大镜子前左右顾盼,不禁对自己的模样感到好笑——她看上去规规矩矩的,实足是一个市民家的姑娘,天真烂漫、纯洁无瑕。

到处乱抓乱摸了一阵,她找到了与衣服配套的帽子,然后笑吟吟地冲着镜子看了一眼,只见镜子里有一个市民家的少女,穿着星期日的盛装,同样笑吟吟地向她还礼。于是她出发了。

她唇边挂着微笑,走到街上。

起先,她认为每个人都会觉察到,其实她并不是自己装扮出来的那种人。但是,那些在正午的骄阳下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的行人,绝大多数没有时间去打量她。慢慢地,她自己真的进入角色,一路遐想,沿着红塔大街走了下去。

这里,一切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。星期日的气氛从身着盛装、心情欢快的人们身上传染给了动物和其他东西,一切都闪闪发光、光彩夺目,向她致意。她目不暇接地注视着五彩缤纷的街道和热闹非常的人们,其实她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,只顾傻瞧傻看,差点儿撞上一辆马车。这时,她不禁自言自语:“简直像一个乡下姑娘。”

她兴高采烈地继续往前走,不久就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。她挤在人流中,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,漫无目的,毫无计划,却在充满活力的欢呼声中不断涌动起伏,向前翻腾。

她几乎要庆幸女裁缝忘记给她送衣服了。因為她在这里体验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、自由,简直和童年初游普拉特尔时的感觉差不多了。

突然,她抬起头来。

起初,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她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,这种感觉突然给她的思维蒙上一层难以看透的轻纱。她抬头一看,发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。尽管她没有朝那儿看,但她那女性的直觉,正确解释了让她从梦中惊醒的这道目光。

射出这道目光的是一双深色的眸子,镶嵌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。尽管小胡子长得浓密,这张脸依然流露出稚气,十分讨人喜欢。论穿着,此人像一个大学生,一顶圆顶宽边毡帽斜遮住他脸上柔和而规则的线条,赋予那颗普普通通、几乎可以说极为平常的头颅一些诗人的丰采和理想的成分。

她的第一反应是轻蔑地皱起眉头,高傲地把目光移开。这个普通人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呢?她可不是从郊区来的姑娘,她是……

突然,她的思路中断了,眼睛里闪出不安分的笑意。刚才,她又自认为是社交场上的时髦女子,完全忘记自己已经戴上了市民少女的假面。她的乔装打扮这样成功,她孩子气地感到非常得意。

这个年轻人把她的微笑理解成一种鼓励,便走近她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。他试图使自己表现出一种必胜的信心和男子气概,但是徒然。他那犹豫不决、优柔寡断的样子,一次又一次地把刚强的表情扫得一干二净。而这正好是他讨她喜欢的地方,因为男人表现出的含蓄和内敛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。仔细观察这个大学生一而再、再而三欲语又止的样子,对她来说简直像看一出无比幽默的喜剧。她不得不使劲咬住嘴唇,免得冲他笑出声来。

这个年轻人还有一个优点——他眼睛不瞎。他清楚地看到她漂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,流露出真情,这使他勇气倍增。

突然,他一下子没头没脑地说起话来,彬彬有礼地问道,他是否可以陪她走一程。

尽管这个年轻人准备了很长时间,可是在他提问的一刹那,她仍然大吃一惊。她该接受吗?为什么不呢?千万不要马上就想这件事该如何收场。既然她已经是市民少女打扮,那就得扮演一下这个角色。她也要像市民少女一样,与自己的爱慕者一起去逛一逛普拉特尔公园,没準儿还很有趣呢!

于是,她决定接受邀请,便对他说,她很感谢,不过他还是不陪她为好,因为这会占用他很多时间。在这种情况下,她的肯定回答就隐藏在这个看似婉拒的句子里。

他马上明白了,便走到她身边。

不久,两个人便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。

这是一个快乐的年轻大学生,离开高等文科中学还没几年,他从中学带来一股奔放的疯劲儿。他的人生经历还很少,爱情往往只停留于暗自思慕,表现为小心翼翼地在远处欣赏,沉醉于诗句和梦境之中。

相反,她却吃惊地发现,自己一下子变成一个话匣子,对什么事情都十分关心,并且突然间又操起她从前说的一口维也纳方言。她大约有五年没说这种方言了,她似乎觉得,这五年风流放浪的生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她又变成那个身材纤瘦、热爱生活的郊区少女,如此迷恋普拉特尔公园和它特有的魔力。

她不知不觉地跟他一起慢慢离开了大道,脱离了喧嚣的滚滚人流,走进春意盎然的、广阔的普拉特尔公园。

枝叶繁茂的百年老栗子树,浓荫匝地,翠绿一片,宛如巨人矗立。那缀满花朵的枝丫沙沙作响,像恋人们在悄声细语地互诉衷肠;白色的花絮宛如冬日的雪花飘洒在翠绿的草丛里,落英成阵,组成奇特的图案。天空像蓝宝石拱顶笼罩在千树万木之上,湛蓝明亮又纯净。太阳为它精妙绝伦、亘古长存、无可比拟的创造物——普拉特尔的春天洒上万道金光……

“普拉特尔的春天!”

两个人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些魔力已经慢慢萦绕在他们心上。渐渐地,在他们的欢快戏谑之中渗入一丝知心朋友间的亲密——这可是一个不请自来却颇受欢迎的客人。他们变成了好朋友。他遇见这个活泼开朗、快活迷人的姑娘,感到满心喜悦,她那旁若无人的神态使她看上去活像一个乔装的公主。她也喜欢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。而她对与这个小伙子合演的这场喜剧,现在也有些认真了。她穿上过去的衣服,也找回了过去的感觉;她又渴望着一种幸福,那属于初恋的幸福。

她感到,她仿佛希望现在是初次经历这种感情——那化为玩笑的赞赏,那隐而不露的渴望,那单纯宁静的幸福……

他轻轻地挽住她的胳膊,她没有拒绝。他给她讲了好多好多事情,讲他的少年时代,讲他的种种经历,然后,讲他名叫汉斯,正在上大学,他非常喜欢她……他讲这些的时候,她感到他温暖的气息吹到她的发际。他半开玩笑、半认真地向她表白,这使她因快乐和幸福而浑身战栗。表白的话她听过千百遍,有些人也许说得更美妙。她也接受过许多人的求爱,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求爱的表白像今天这样,他在她耳际低声道出的、发自内心的朴素话语,让她的面颊变得绯红,发出光彩。

当他用双手捧住她的头,吻她的时候,她也没反抗,那是长长的、深情的一吻,里面包含了无数埋在心底表示爱情的话语。

这一吻驱散了她的全部记忆,她觉得这是平生得到的第一个爱之吻。她和这个年轻人演的这场戏现在变得情节动人、感情充沛。她心中萌发出一种深挚的爱,这使她忘记了自己的全部过去,就像演员演到出神入化、炉火纯青的时候,感觉自己真的是国王或者英雄,不再记得自己的职业。

她觉得,仿佛发生了一个奇迹,使她可以再一次体验初恋的滋味。

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,手挽着手,沉浸在脉脉柔情的甜蜜之中。晚霞烧红了天幕,树梢像漆黑的手指插入赤红的天空。暮霭浓重,树木的轮廓越来越模糊,越来越朦胧。晚风习习,树叶沙沙作响。

汉斯和莉泽——平素她总管自己叫莉齐,此刻她觉得“莉泽”这个儿时的名字突然变得如此可爱、可亲,于是她就告诉了他这个名字——转身向普拉特尔公园走去。他们远远就能听到公园里人声鼎沸,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噪音和喧哗声。

对莉泽来说,这个普拉特尔公园简直是一块新发现的,或者更确切地说,是重新找回的童年乐土。

又过了一会儿,汉斯发现,肚子饿的问题该解决了。她欣然同意,他们便一起走进一家稍稍远离热闹人群的酒店。在那里,喧嚣的人声渐渐变成持续不断的嗡嗡声,越来越轻,越来越静。

他们坐在一起,紧紧地依偎着。他给她讲各种各样欢快的故事,并且巧妙地在每个故事里安插进一些奉承话,让她保持着愉快的心情。她早已忘却童年时代的故事,如今重新记起;那些早已从她记忆中消失的人物形象,如今重新浮现,并且以幽默的方式汇集在她的脑海中。她像中了魔法一样,和原来判若两人,变得更加年轻。

他们就这样一起聊了很久……

黑夜早已带着浓黑的面纱来临,却没有驱走傍晚的闷热。空气滞重,犹如一道沉重的魔障。远方,一道闪电打破愈来愈深沉的宁静。渐渐地,灯火阑珊,游人四散,大家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家。

汉斯也站起身来。

“来,莉泽,我们走吧。”

她跟着他走,他们手挽着手,离开幽暗而神秘的普拉特尔公园,最后几盏彩灯像闪闪发光的猛虎的眼睛,在簌簌作响的树丛中闪烁。

他们走过洒满月光的普拉特尔大街,没有多少行人,街道也已沉睡安息。走在石子路上,每一步都产生很响的回声。人影幢幢,怯生生、急匆匆地从路灯旁一闪而过,街灯漠然地发出微弱的幽光。

他们没有谈论归途的方向,但是汉斯默默地充当起向导。他是在向自己的住处走,这一点她预感到了,却不想说出来。

他们就这样向前走,很少说话。他们走过多瑙河大桥,接着穿过环形大道,走向第八区。这是维也纳的大学生区。他们走过维也纳大学那闪闪发光的、用石块砌成的宏伟建筑,路过市议会,向着狭窄寒碜的小巷走去。

突然,他开始对她说话。

他向她倾诉着炙热灼人的话语,用火烧火燎的情感吐露出对青春爱情的渴望,那是只有在最炽烈的情绪支配下才能說出的最热烈的话语。在他的言辞中,隐匿着一个年轻生命对幸福与快乐的无限向往,对爱情最迷人之处的全部狂热追求。

听了他的这番话,她浑身颤抖。

醉人的词句和狂野的诗句,在她耳中汇成一首令人痴迷的乐曲。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但他急切的表白在她心中引起强烈的热情,驱使她去靠近他的身体。

在一座古老而狭小的房子前面,他停住脚步,按了一下门铃,眼睛里闪耀着巨大的幸福……

门很快地打开了。

他们先快步穿过一条细长阴湿的过道,然后是许多狭窄的旋转楼梯。但是这些,她都没有注意到。他用强壮的双臂把她像羽毛似的抱上楼梯,他的双手由于期待快乐而颤抖,这颤动也传到了她的身上,与此同时,她如历梦境般地向上飞升。

爬到楼上后他站住了,打开一间小屋。这是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,需要费尽目力才能辨明屋里的陈设,因为一条破烂的白色窗帘遮住了窄小的天窗,稀疏的月光就洒在这窗帘上。

他把她轻轻放下,然后更加用力地抱住她。

房间昏暗而狭小。

但是,无边无际的幸福充溢于屋里,整个房间安宁静谧。爱情的灼热阳光照亮了这深沉的黑暗……

时间还早,也许才刚到六点。

莉齐重新回到家里,回到她漂亮的闺房。

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窗户敞开,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,因为那混浊的、甜得发腻的香水味道实在令她恶心,这香味使她想到眼前的生活。过去,她漠然地容忍了这样的生活,不去深思,盲目顺从,听天由命。但是,昨天的经历像一缕清新愉悦的青春幽梦落入她的命运,使她突然产生对爱情的渴望。

可是她感觉到,她已无法回头。马上就会有一个她的崇拜者上门,接着是另一个。想到这儿,她悚然一惊。

她害怕这渐趋明亮、更加清晰的白天……

但是,她又慢慢地开始回想起昨天,它像行将消散的阳光照进她如此昏暗、阴郁的生活。她忘记了即将到来的一切。

在她唇上闪着一缕孩子般的微笑,那是一个从清晨的美梦中醒来的幸福的孩子。

(若子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《斯·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》一书,李晓林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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